【作者简介】叶清河,1980年生。中国作协会员,广东省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,清远市作协副主席。作品曾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转载,入选《都市小说精选》《亲爱的南方》《清远文学读本》等。获广东省第三届“有为文学奖”。
穿过玉米林
叶清河
这些日子来,街上突然同时地出现了许多卖玉米棒的摊档,仿佛它们原本就都藏在了大街的地下,这一下子却都从地下钻出来了。烧着熊熊的炭炉,铝锅里煮着带壳的玉米棒,热气缭绕清香弥漫。几块钱买一根抓在手上,有人就边走边当街吃了起来,那种毫无顾忌不避遮掩,看上去是那么幸福。
而家乡的玉米林,如果我没有记错,此刻也许才刚挂缨吧?在我的印象中,家乡的玉米林总是长得那么慢,那么慢。我看得出它们什么时候钻出了第一根芽,什么时候长出了第一片叶子;它们生长的历程,我能够分得出一个一个的阶段来。然而有时候,我却又感觉到它们长得那么迅速,仿佛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,玉米花就爬上了顶,玉米籽就结出了壳;走近去一比试,它们早已经高出我的个头了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,放眼看去,从屋前到屋后,从山脚到山坡,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玉米林,一大片连着一大片。
每年刚过了春节,家乡的人们就马上忙碌起来了。那时候一切都洋溢着清新的气息,天地都变得空阔起来,人们牵出闲了一冬的牛,挂上修整好的犁具,吆喝一声就开始翻地。犁铧所到的地方,翻起一轮轮新鲜的泥土,又滚落在雪白的犁铧旁边。然后,是一系列的挖坑、下肥、点种、盖土。记得那时候我还小,可是也不肯偷懒,一直缠着母亲要到地里去。于是母亲就给我安排了最简单的“点种”,我提着装满了玉米种子的小篮,沿着母亲事先挖好的土坑的边缘走,每经过一个土坑就撒一把种子。那时候我总是很得意于这样一项美妙的工作,想象着自己这手中的一把种子,就是往后的一片玉米林,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神圣。然而我又总是患得患失,总牢记着母亲“每个坑点七、八颗种子”的嘱托,相信这一句话中肯定是隐含着了某种天然的不能违抗的道理,每撒一个坑就要停下来仔细地数一数,往往就要把多点的种子捡起来,因此就慢吞吞得不可救药,要被母亲一番批评。
然后,一场春雨一夜春风,不知不觉之间,那些潜伏着的无数的生命,就钻出春泥的被子苏醒过来了。绿油油亮晶晶的铺满了整个大地,洗涤人的眼睛,也洗涤人的心情。那时候,我看着它们还娇弱幼小的身躯,总是有些替它们战战兢兢。然而,它们却告别了一个个的黑夜,又迎着一天天的太阳长了起来,而且越来越茁壮茂密,我就惊叹于生命的倔强。母亲也照例忙碌起来了,刮草、选苗、松土、施肥、垒窝,一样一样都不能马虎。我也照例跟着去,虽然母亲因为怕我踩着玉米苗,不准我靠近去,但我坐在地头,心里却一遍遍地默念着,就像那个“拔苗助长”的人,总希望玉米苗立刻就长高长大。
等到玉米树长得齐腰高了,就是阳春三月了,和熙的太阳照着大地,玉米树也吸足了阳光雨露狠劲地生长,就象渴望成长的小孩子们。每当春风吹过,玉米树轻摇着青春的腰肢,集体跳起了舞蹈,一层一层的绿浪涌过去,由远而近,又由近而远,直到山的拐弯处,消失在山的背面。那时候我就会和小伙伴们来到玉米林的小路上,一边放着风筝一边奔跑;天是蓝的,地是绿的,我们就置身其间。看着远处劳动的人们,就仿佛掩映在绿色的海洋里;而他们从远处来看我们,我们也是掩映在绿海里的吧?如果能有那样一叶小舟,踏着绿浪的浪尖,撑着驶到绿海的深处,那该是多么美妙的啊。
到了阳光更灿烂的五月,米黄色的玉米花屹立在玉米树的枝头,玉米棒吐出了浅白色的缨须,玉米林已经可以把任何一个走进去的大人淹没了。那个时候,新一轮的劳动又要开始了,除了继续刮草、施肥外,还需要防范老鼠。玉米林里的老鼠是非常猖獗的,人们辛辛苦苦像孩子一般抚养起来的玉米树,刚结的玉米籽还没有饱满,老鼠们就先尝了鲜了;可是它们又那样的鬼祟,总在夜幕的掩饰下下手;人们往往是在第二天早上去检查,才发现啃落了一地的残渣,而那时候老鼠们可能正在洞里讨论昨天晚上的美餐呢,因此要气得人们暴跳。老鼠和人抢粮食,这是山里的人们必须承受的一场战争。后来,人们想出了一些对付老鼠的办法,或者把一些番薯涂了药扔到地里,或者是隔三岔五地到玉米林里喷农药。虽然不能使老鼠绝迹,但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压制着老鼠,尽可能地把损失降到了最低。然而,这场人和老鼠的战争,远远还没有结束,一直到玉米收仓了,老鼠又大量地从地里涌回到村落里。而家乡的人们,就是在一年一年,一代一代地和老鼠的战斗中,不停脚步地繁衍生息着的。
当玉米棒的缨须从浅白色变成深紫色,玉米籽就成熟了。那个时候,太阳光也开始变得猛烈起来,玉米树的叶子长成了深绿色,它们像舌头一般伸得长长的,彼此挨挨挤挤,仿佛走过了万水千山得以重逢的情侣,相互拥抱着接吻。曝露在地表上的根系,那样旺盛发达,预示着玉米林人生的颠峰——中年时期——已经来临。进入了八月,玉米树经受着毒辣的太阳,头顶的玉米花已经焦干,叶子也从边缘开始往中心焦黄,玉米棒上的缨须已经变成深褐色,包壳变成枯焦的白色,采摘玉米的时节已经到了。无论大人小孩老人,全都出动了;人们顶着酷日,走进玉米林里掰玉米棒,一行一行地走过,惟恐遗留了一棵。叶子划过人的手臂和脸上,刻下一道道的血痕,再被太阳暴晒,汗水浸淫,那种痛在心里的滋味,只有山里的人们才知道;而那种因为收获而得的喜悦,也只有山里的人们才知道。
在家乡里,每天早上起床,家家户户都会熬一锅玉米粥。要熬出一锅美味的玉米粥,也不是那么容易的。首先是拿玉米到加工厂里辗粉;在还没有加工厂的时候,人们用的是石磨。辗粉就已经是很讲究的,不能辗得太细,也不能辗得太粗;辗得太细就成了糊,辗得太粗就不粘水。要熬粥的时候,先用冷水把玉米粉搅拌开来;玉米粉见了水容易结成颗粒,必须用筷子下劲把颗粒打散。然后,就把搅拌好的玉米粉倒在锅里烧开的水中,加大火势,用勺子不停地搅拌,避免玉米糊胶底。特别要注意玉米粥快要烧开的时候,因为那时候会膨胀出很多的泡沫,一不小心就能满出来。当玉米粥烧开了,搅拌就可以停止下来了。然后,慢火一直保持着沸腾的状态。要煮出美味的玉米粥,至少还要坚持熬两个钟头左右,时间太短当中的粗粒还不会爆开来,而只有爆开来了的玉米粥才算好吃。当然,上盆之前,还要在正沸腾的粥里浇一些碱水,以消去玉米的那种非常细微的辣味。吃的时候,可以放糖,可以放盐;家乡里的人是喜欢放盐的。最妙的是伴着些小菜吃,比如:豆腐乳、腌菜、萝卜丝、芋头丝等。而通常来说,把玉米粥先搁放一段时间,等到有了些馊味的时候,更加妙不可言,当然馊味不能太重,太重就是变质了,这个道理,也许是跟臭豆腐的“臭”相类似的吧。
秋天很快又来了,依然留在地里的玉米树,经过一个夏天太阳的暴晒,更加枯焦,变成了一种浅褐色。秋风吹起来了,整个玉米林发出沙沙沙的响声,像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坐在村子头吹笛。孩子们则有了新的玩意,有人就把玉米树上遗留的缨须采来,当作胡子贴在脸上;有人则整杆玉米树地折来,当成是儿童团员站岗时握在手上的红缨枪;也有人拿小刀割出一段段杆秫,组装成小水车,拿到河边去冲浪。这个时候,我更喜欢的是到玉米林去游荡。尤其是傍晚的时候,秋天的落日映出了满天红霞,映照在整个玉米林上,有一种神圣的光,萧飒中不觉又有些凄美。那时候,我总是一个人,在玉米林里踽踽独行,直到深处。春天的一把种子,长成了一片玉米林;采摘了玉米,又是明年的种子,可以重新播种。这种反复的轮回,在我幼小而敏感的心灵里,投下了巨大的影子,我总觉得这里面一定是包含着什么秘密的。
后来,我渐渐长大,离开了家乡,到了县城去念书。然后,是出来工作,离开玉米林是越来越远了。然而童年的那一片玉米林,却时刻地侵入梦中来。曾经听有人说,一个人的童年,会沉淀在生命的底层,就如煤矿沉淀在大地下面一样;一个写作者的一生,其实都是在挖掘童年沉淀下来的“煤矿”。我想,家乡的那一片玉米林,特别是秋天里踽踽独行的那一片玉米林,一定就是我童年沉淀下来的煤矿吧。只是,童年里玉米林中的那个疑问,我至今没有找到答案。生活在我的面前,还是没有打开它巨大的箱子盖,我看不见里面的秘密。然而我又是多么想看见啊;于是,我从家乡的玉米林穿行而过,又必须继续地走进那片玉米林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