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喜亭
燕喜牌坊
燕喜山石刻
连州燕喜山,奇石、灵泉、古木、名亭汇聚,而其中的两处古迹,与唐代的两位大文豪韩愈、刘禹锡渊源尤深,为古代湟川文化地理坐标上的两处高地,它们就是———
燕喜亭与吏隐亭
走进连州中学校园,最吸引眼球的,除了磅礴大器的教学大楼,就是燕喜山的天然美景了:苍天古树掩映着奇峰怪石,悬壁凿成的摩崖石刻随处可见,灵泉脉脉游鱼宛沉天底,亭台错落古今尽聚方寸。群亭之中,与石泉风雨相伴1200多年,迄今依然屹立燕喜亭,以及那座湮灭千载,故址难辨的吏隐亭,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呢?
韩愈与燕喜亭
燕喜亭不是韩愈(768-824)所建,却因其赋名撰记而扬名海内,是唐代岭南第一名亭。
自盛唐文学家元结(719-772)于大历元年(766)游历连州,并修筑海阳湖之后,州城近郊北山,遂成为游人如织的风景区。贞元十三年(797),中唐文学家王仲舒(字宏中,762-823)自京城贬任连州司户,闲余与僧人景常、元慧游北山,商议修建一座为游人遮蔽风雨的凉亭。约贞元二十年(804),即韩愈由监察御史贬连州阳山县令期间,王仲舒慕名请韩愈给亭取名。韩愈“取诗所谓鲁侯燕喜者,颂也”之意,命其名为“燕喜亭”,还写下铭文《燕喜亭记》,简述了建亭的经过及取名的缘由,对王仲舒身遭不公,仍竭力为乡民谋利造福的善行极为赞赏。文中详细记载的京城长安至岭南连州穿州过县、爬山涉水的行程路线,极有史料价值。
燕喜亭位于海阳湖畔山石泉瀑环抱之处,风景绝美。亭成40年后,即会昌三年(843)冬,韩愈的外孙李贶因公事来到连州,他写了一篇《连山燕喜亭后记》,说“亭之称,因《记》为天下所嘉。连为郡既远且秀,亦因亭高。时谈山水可娱者,较数连矣。中州人既以连遐远,不可得与游,皆依《记》以图,为馆宇饰”。连州在唐代天宝元年(742)曾改为连山郡,乾元元年(758)复为连州,故李贶文题所说的连山,实指连州。从文中可以看出,当时的丹青高手,依《燕喜亭记》绘就的“连州燕喜亭山水图”,一度成为中原地区楼馆饰画的首选。
当李贶慕名来到连州,想一睹名亭风采,追思先祖情怀,却只见到一堆残垣败瓦时,不禁感叹万千:“昔奚宠遇而赞咏之如彼,今遭何人废弃之如此?!”于是慨然提议重修燕喜亭,在新任连州刺史武兴宗的支持下,历时两年完工。
此后,燕喜亭屡圮屡修,继唐代之后,有文字记载的,宋代治平(1064)、元丰(1078)、绍兴(1131)间3次,元明两代不详,清代康熙(1662)、雍正(1723)、乾隆(1736)、道光(1821)间4次,民国抗战时期(1938)1次,最近一次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。据韩愈《燕喜亭记》,亭址应在石山之后高处,今址在石山之前,据说为清代知州萧榕年迁建。
“韩公旧来处,郁郁燕喜亭。”历代吟咏燕喜亭的诗作不胜枚举,影响所及,也扩展到了书画领域。在唐代,是画家喜爱的题材;到明代,书法家祝枝山所书《燕喜亭记》长卷,为传世珍品;清代道光二十六年(1846)五月,时任广东学政的大书法家戴熙按试连州,应请录《燕喜亭记》,乡人遂依样刻碑置于燕喜亭内,为镇亭之宝,惜历120年后,文革期间“破四旧”被砸碎为13块,后来总算觅回残碑,随亭重修复置。
还有一事值得一提。因为燕喜亭,王仲舒与韩愈惺惺相惜,元和十五年(820),王仲舒主政江西,是时任袁州(今江西宜春)刺史韩愈的上司,他重修江南名楼滕王阁,事成后即驰函袁州求记,韩愈感动之余,一气呵成,撰写了名文《新修滕王阁记》。文称“公与监军使燕于此阁”、“公又来燕于此”,故“燕”也就是“设宴、饮宴”之意,韩愈文中两次提及“燕于此”者,“燕”中之意不在酒,或在乎唤起王仲舒对“燕喜亭”与旧相知的记忆也。时韩愈在困顿之中,不过写完这篇文章的当月,韩愈即奉诏回京师任国子祭酒(学官)去了。
刘禹锡与吏隐亭
吏隐亭也是海阳湖畔的蛔观景亭,为连州刺史刘禹锡(772-842)所建,又有诗《海阳十咏·吏隐亭》、文《吏隐亭述》纪其盛况,故此亭也闻名遐迩。
《吏隐亭述》开篇说“元和十年,再牧于连州,作吏隐亭海阳湖”,所谓“再牧于连州”,即重新被任命为连州刺史,指的是永贞元年(805)秋,刘禹锡曾被授任连州刺史,未到任,于途中改贬朗州(今湖南常德)司马,元和十年(815)三月,回京后始被任命为播州(今贵州遵义)刺史,几天后又改授连州。刘禹锡在前朝曾经参与过反对立李纯为太子,所以唐宪宗李纯登基后,一再把“有宰相器”的刘禹锡逐离京城,从而再续了刘禹锡与连州的不解之缘。
刘禹锡是唐代著名的“永贞革新”核心成员之一,有杰出的政治才干与为民情怀,他建吏隐亭,起因于一项德政工程。刘禹锡到达连州第二年(816)七月,在《连州刺史厅壁记》一文中,评价了几位有良好声名的前任刺史,说他们“或久于其治,功利存乎人民;或不之厥官,翘J载于歌谣”,并说“余不佞,从群公之后”,即要以前人为榜样,为自己树立了连州吏治的一支标杆。他称颂连州为“荒服之善部,炎裔之凉墟”,具备实施善政的从政环境。当他看到虽有农田灌溉之利,士宦畅游之乐,历经50多年的海阳湖严重淤塞,亭楼塌圮,于元和十一年(816)冬开始,主持对海阳湖疏浚整治,修复亭台楼阁,还亲自设计建造了一座新亭,成为文士、僧道、乡贤及游客聚会唱和的场所。
刘禹锡将新亭命名为“吏隐亭”,可能与两位道州刺史有关:一是纪念海阳湖的创建者,一生多次隐居山林的元结;二是怀念同道好友,逝于衡州任上不久的吕温(772-811)。元和三年(808)吕温所写的《初发道州答崔三连州题海阳亭见寄绝句》一诗中,有“吏中习隐好跻攀,不扰疲人便自闲”,应可作旁证。
刘禹锡在连州的政绩、中唐连州的社会状况、吏隐亭的规模,在刘禹锡的诗文里都有迹可寻。例如,《吏隐亭述》说“入自外门,不知藏山,历级东望,U非人寰。前有四榭,隔水相鲜。凝霭苍苍,淙流布悬。架险通蹊,有梁如霓。……溪山尤物,城池为伍,却倚佛寺,左联仙府”,《海阳湖别浩初师》说“湖东架险凡四桥,山下出泉”,为我们勾勒了吏隐亭的景况:东面背靠佛寺,南边靠近道观,亭前朝西有四个水榭,有桥与湖中小岛相连,故址在今连州中学办公大楼左侧古泉至“引人入胜”燕喜牌坊中间。刘禹锡把吏隐亭建在佛、道两教道场之间,在他的治理下,连州儒、释、道三家和谐共处,体现了他革新社会的政治理想。
吏隐亭水陆相连,规模宏大,然而,受制于南方温暖湿热的气候,木结构的亭子更容易遭受风雨和虫蚁侵蚀,平时维修花费不菲,难以为继。另外,刘禹锡与韩愈一样,均为诗文绝伦之辈,但由于早期参与“永贞革新”,涉水太深,触及了皇权的底线,无法得到历代统治者的同情,所以后人对刘禹锡的推崇,并没能拔高到韩愈那种“百代文宗”的地步,吏隐亭自然也未能像燕喜亭那样,屡圮屡修而保存下来。
刘禹锡在《吏隐亭述》说:“石坚不老,水流不腐。不知何人,为今为古?坚焉终泐(裂开),流焉终竭,不知何时,再融再结?”即石山都有裂开的一天,泉水也会有断流的时候,人与事物都在不断的变化中。可以看出,刘禹锡胸怀宽广,他朴素的文字里,似乎早已为吏隐亭的命运和后人对自己有欠公平的评价作了注脚。千年之后,宽阔的海阳湖早已湮灭在连州历史的长河中;吏亭已不存,却不知何时又再现?
刘禹锡“冷落”燕喜亭之谜
刘禹锡来到连州,为元和十年(815)六月,距韩愈题名“燕喜亭”后11年。燕喜亭距吏隐亭一箭之地,《燕喜亭记》又名噪一时,时韩愈在朝中任中书舍人,属起草诏令执掌机密之职,于公于私,刘禹锡对燕喜亭均应有所表示。然而,翻遍《刘禹锡集》,见不到题咏燕喜亭的只言片语,刘禹锡似乎对燕喜亭视而不见,给后人留下一个哑谜。
对于谜底,有人猜测是因为韩愈与刘禹锡“政见不同”,说燕喜亭建造者王仲舒被贬连州,与王叔文(735-806)有关,而王叔文与刘禹锡是同党;又有人认为韩愈贬阳山令,是王叔文与刘禹锡、柳宗元(773-819)投石下井之故。由人及事,刘禹锡于燕喜亭不置一词,是他对燕喜亭存在偏见。更有甚者,认为李贶所见燕喜亭坍塌之责,也是刘禹锡没有及时维修造成的。
据考,贞元十三年(797),可能是为宰相陆贽(754-805)被贬事翻案而触怒权贵,王仲舒由右补阙礼部考功员外郎贬连州司户参军。又,韩愈贬阳山令,事在贞元十九年(803)。两人之贬,发生在唐德宗贞元末年,时王叔文等人尚未用事,所谓“政见不同”,没有事实依据。
贞元末,韩愈与刘禹锡、柳宗元同为监察御史,有同事之谊。贞元二十一年(也是永贞元年,805)春,韩愈遇赦北归,此时属于王叔文、刘禹锡等人在唐顺宗永贞元年(805)正月开始的“永贞革新”期间。韩愈遇赦,应是顺宗登基大赦天下之恩,一定程度上也是王叔文等人的一臂之力,只是由于政局动荡,韩愈北归途中在郴州受阻近半年,约十月,才被授江陵(今湖北荆州)法曹之职。韩愈对刘禹锡、柳宗元确曾有过怀疑,他作于岳阳楼的一首诗中,还发过“同官尽才俊,偏善柳与刘”的牢骚。但当年十一月,韩愈与革新失败后初贬连州刺史、中途再改贬朗州司马的刘禹锡在江陵相遇痛饮之后,俩人已前嫌冰释,和好如初。元和十四年(819)韩愈贬潮州刺史,与刘禹锡、柳宗元均有诗书来往,元和十四年(819)冬,柳宗元临终前,嘱刘禹锡托韩愈撰写墓志铭。长庆四年十二月,韩愈卒,刘禹锡写了《祭韩吏部文》,谓韩愈“三十余年,声名塞天”,还说“子长在笔,予长在论”,把自己与韩愈作了客观的比较。由此不难看出,韩、刘之间交往相知颇深,何来不解之隙?
刘禹锡在连州期间,燕喜亭建成才十来年,应无坍塌之虞。至于李贶到连州视察时,距刘禹锡离开连州已经25年,刺史也换了好几任了。那么,刘禹锡为什么没有写下关于燕喜亭诗文,以至被后人认为他有意“冷落”燕喜亭呢?
我们注意到,刘禹锡在《海阳十咏》的引言中,说“因捃拾裴诗所未道者,从而和之”,裴诗为当时在连州的一位姓裴的贬官所作,也就是说《海阳十咏》是自己与裴诗的唱和之作,刘诗的内容,是裴诗中没提到过的,估计裴诗对连州主要名胜燕喜亭是不会忽视的,故刘禹锡没有就同一题材作诗。
刘禹锡一生创作甚丰,流传下来不过部分而已。如因未见他题咏燕喜亭的诗文,就说他对燕喜亭存有偏见,那么,我们因未见到他对连州更早的名胜静福山的诗文,难道也说他对天下第四十九福地有偏见么?
从韩愈“吾州之山水名天下”,到刘禹锡“吾郡以山水冠世”;从韩愈《燕喜亭记》称颂王仲舒所建之亭落成之后,“州民之老,闻而相与观焉”,到刘禹锡《海阳十咏》自述“每疏凿构置,必揣称以标之,人咸曰有旨”,两件事造成的社会效果何其相似!从这些文辞里,我们不仅可以体会出韩、刘的心灵是相通的,或者说,他们对连州山水的感悟与热爱是一脉相承的;还可以看到,燕喜亭与吏隐亭,这两座相邻甚近的建筑,建成之后都在当地引起过轰动,好评如潮,本身就可称得上是比肩之作。所以,不仅燕喜亭与吏隐亭并列唐代连州名胜,《燕喜亭记》和《吏隐亭述》也应看作是韩愈、刘禹锡两位文学大家赞美连州的并蒂之莲。
由此,我们就不难理解,即使刘禹锡真的不愿意题吟燕喜亭,我认为这也是一种与人为善,不与同道比高低,争长短,而乐为人独美的洒脱心态使然。从另一个侧面,反映了刘禹锡独特的人格力量与诗人气质。
韩愈、刘禹锡与湟川文化
连州的母亲河连江古称为湟水,又称湟川,历史上连州的行政建制变动频仍,因此谈及连州的古代文化,都会超越现今的行政区域范围,而以湟川文化概览之。相对于物化形态的亭台楼阁存废无常而言,韩愈、刘禹锡寄情山水,留下的诗文辞赋,在文化层面为湟川流域创造的精神财富,得到了历代的传承并发扬獯蟆
韩愈在连州的时间不长,往返于连州与阳山之间,写下了多篇吟咏当地山水的诗文,特别是他的《燕喜亭记》,借用“州民之老”的口吻,说“吾州之山水名天下,然而无与燕喜者比”,不管是对燕喜亭的赞美或是对造亭人的恭维,反映的是韩愈对连州山水的真实感受。韩愈因一座小亭,预测一个乐于为民造福的小官必将担当大任,王仲舒后来官居御史中丞、江南西道观察使,成为地方大员,证明了韩愈对人与事的敏锐感知与先见之明。
刘禹锡为一州之尊,在连州为官4年半,直到丁忧才不得不离开,对连州可谓是身心俱投,《刘禹锡集》辑录其连州诗文近百篇,其中不乏像“会吾郡以山水冠世,海阳又以奇甲一州”、“剡中若问连州事,惟有青山画不如”这样直言无忌的名句,体现了他对连州山水的至爱之情。在《连州刺史厅壁记》、《海阳十咏》、《插田歌》、《送曹璩归越中旧隐》、《连州腊日观莫徭猎西山》等诗文里,反映了刘禹锡善政亲民、兴学重教、安抚莫徭的为民情怀。
湟川文化底蕴浑厚,大师的言行自然是最好的参照。自唐以降,历代名人骚客对州、对韩愈、对刘禹锡赞誉有加,是对肇始于唐代的湟川文化的传承、丰富与发展。南宋张“五岭峰峦富,美丽压中原”,明代戈立“路通西北八千里,景占东南第一州”,游朴“吏部文章高北斗,连州水石冠南陬”,清初石光祖“一自韩刘曾远谪,此时山水遗名迹”,今人杨应彬“如此江山即上界,何须世外觅桃园”,还有燕喜山石无处不在的历代摩崖石刻,无不印证了明代连州知州曹镐所说的湟川文化“究厥所由,乃自韩昌黎、刘梦得二公始”。
如果说,盛唐元结慧眼识珠,利用北山泉水,筑成泱泱大湖,并在湖心岛及湖畔构置亭台楼阁,使连州山水实现了由天赐之美升华为人文之美的华丽转身,成为湟川文化的源泉;那么,见证了中唐文学巨匠韩愈、刘禹锡寄情连州山水的燕喜亭与吏隐亭,无疑促进了湟川文化的形成,成为古代湟川文化地理坐标上的两处高地。
后来连州人把北山改名为燕喜山,清末以来,相继在此地创建了燕喜书院、燕喜小学、连州中学,一块风水宝地,成就百年学府,文脉相传,人才辈出。对韩愈、刘禹锡于湟川文化的开山之功,今人并未敢遗忘,在燕喜亭后剑新建的刘禹锡纪念馆即将落成,湟川文化将再添风采。(清远报)